朱大可照明文化解讀:焰火,怒放在天空的政治幸福
摘要: 光線的語詞穿越脆弱的黑夜,為我們置身其中的文明下定義,宣喻它的偉大屬性。最短暫的焰火發出了最恒久的贊美。它要把天空上的光線交還給大地。這就是后現代的文化邏輯。
焰火有一個偉大而性情暴躁的母親,那就是黑色火藥。在光線昏暗的丹房里,聰明的道士們發現了硫磺和硝石的秘密配方。著名道學家孫思邈(581—682)把這個秘方寫入了《丹經》一書,宣稱只要將硫磺和硝石混合,加入點著火的皂角子,就能引發焰火,去除丹藥內部的毒性。 這是改變人類歷史的非凡時刻,黑色火藥誕生于煉丹師的永生實驗,卻最終成為毀滅人的兇器。這種強大的技術反諷,就是歷史推進的荒謬動力。
將炭與硫磺、硝石混合的黑色火藥,在煉丹時代就只能是“丹房火藥”,充當丹藥煉制工藝中的輔助性藥劑。而后才變臉為“沙場火藥”,被軟弱的宋代軍人用于戰爭,成為攻打城垣和屠殺敵手的酷烈火器。在鄉村,它進而變身為驅鬼的爆竹(鞭炮),這種“田野火藥”的巨大聲響,不僅能夠嚇跑面目猙獰的厲鬼,而且足以為靜寂綜合癥提供有力的聲音療法。
而與此同時,一種叫做“市井火藥”的事物在北宋的城市里誕生,它是江湖藝人進行雜技表演的重要玩具。在這種黑色火藥的衍生物里,被摻入了磷塊、硅化物、易燃金屬粉和植物粉末等,由此構成關于光亮、硝煙和聲音的戲法。在街頭燈市或元宵節的黃昏里,焰火像幽靈一樣點燃了,閃現在目瞪口呆的行人面前,成為光線雜耍的一種瑰麗要素。
對于我們而言,第三、四種火藥是至關重要的,因為只有它們才構成意識形態修辭的兩個要素,分屬于草根美學和國家美學。它們從一開始就企圖為不同的存在編織光線的花邊。在宋代,民間出現了煙火爆竹作坊,煙火制造業和表演業都已基本成形,并有了“起輪”、“走線”、“水爆”、“流星”和“地耗子”等諸多品種,但它們隨即就被帝國征用,成為政治慶典的嶄新元素。大型皇家園林艮岳 落成時,主辦者用火炮將“煙火”送至半空爆炸燃燒,全場歡聲雷動,為皇帝親自設計的藝術杰作而山呼“萬歲”。這是人類史上第一場國家焰火晚會,它征用民間的光明制造工藝,卻成了自我頌揚的國家修辭大會。
這無疑是一個特殊的話語事件,硫磺語詞呼嘯著升上宋朝的天空,瞬間爆炸和明亮起來,儼然燦爛的花朵,向才華橫溢的君王發出盛大贊美,而后,硝煙緩慢地隨風飄散,等待著另一批硝石語詞的升空。這篇冗長的馬拉松式的頌文,其語詞是逐個依次線性推進的,并被不同樣式的語詞組成章句,在天空或地面上會合,形成光線的宏大織體。皇帝和人民在一起觀看,沐浴于烏托邦的光輝之中。而在火藥話語的盛宴終結后,人民心滿意足地返回寒傖的陋室,也就是回到貧困的現場。
但這種焰火的儀典稍縱即逝,只留下一個黯淡無光的影像背景。不僅如此,園林的過度奢靡還引發強大的民怨,并成為民眾接納金兵的道德理由,直接導致北宋王朝的覆滅。此后寒冬突然降臨,京城的百姓拆除園林的高級木料,用以點火取暖。人造的烏托邦光線,并未給人民帶來幸福,恰恰相反,它帶來了漫長的政治嚴冬,而人民取暖的唯一路徑,就是拆除這座烏托邦花園,把它還原成簡陋的柴禾。人民找到了最粗野的取暖方式。那是市民為自己點燃的火焰,它放肆地焚燒著皇帝的天真夢想。
這無疑是對宋微宗造園和造光工程的犀利嘲諷。但它無法阻止焰火成為歷朝皇帝的主要修辭話語,用以弘揚太平盛世的光明圖景。隨著蒙古軍人和阿拉伯工匠的傳播,這項偉大工藝甚至傳到歐洲,成為波斯、拜占庭帝國、羅馬教廷和法蘭西國王的政治點綴。焰火進入了世界體系,從那里開拓制造光明的空間。
正是由于這個緣故,轉瞬即逝的焰火,并未跟中世紀帝國一起腐爛,反而從世界體系那里重返祖國。它最初跟艮岳一樣,成為權力榮耀的象征,而后又轉變為現代性的輝煌標志,并被納入大都會照明體系,變成晚期資本主義的財經花邊。
我們早就被告知,焰火是一種全球性話語,被講述于各種宗教或世俗節日。它的燦爛流星般的視覺圖式,跟巍峨不動的建筑,構成對位與互補的景觀,夸張地闡釋著人民的詩意生活。光線的語詞穿越脆弱的黑夜,為我們置身其中的文明下定義,宣喻它的偉大屬性。最短暫的焰火發出了最恒久的贊美。它要把天空上的光線交還給大地。這就是后現代的文化邏輯。正是從這輝煌的影像中,世界體系獲取了政治修辭的動力。
凡注明為其它來源的信息,均轉載自其它媒體,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及對其真實性負責。
用戶名: 密碼: